同知巷是我最熟悉的一条巷子,安顺一小分部是用同知巷南口的吉祥寺改建的,因此同知巷与我的少年时代密不可分。
上学那阵子,只知道同知巷名字的来源,是因为有一位同知曾经住过这里。最近要画同知巷了,才通过查找资料,搞清楚这位同知是明成化年间的镇宁州同知肖显。肖显字文明,号履庵、海钓,直隶山海卫(今河北省秦皇岛市山海关)人。他生于明宣德六年(公元1431年),卒于明正德元年(公元1506年),享年75岁。肖显明成化八年(公元1472年)中进士,获兵科给事中职位。他本可以在仕途上平步青云,但由于他生性桀骜,《明诗纪事·丙签·卷六》说他:“在谏垣看直声,上疏陈时政,斥神奸左道,语甚激切。”这种执拗的性格,使他得罪了不少人,导致他在明成化十七年(公元1481年),因忤旨谪迁安顺府镇宁州任同知。同知是職官名,指正官之副。肖显任镇宁州同知而住安顺,是因为当年镇宁的许多“插花地”(亦称“飞地”)在安顺以东。我在画山京海子那幅画的时候曾注意到,山京海子原为镇宁州八景之一,称“海子澄波”。就是因为当年山京海子尚属镇宁州管。当年镇宁州的飞地直达现在的贵阳、广顺等地,因此镇宁州同知署建在安顺就不足为奇了。
肖显被贬贵州的时候,他的好友马东田曾寄诗给他:“聊复题诗寄远人,天涯一别几晨昏?玄都观里非前度,武德年中有谠言。琐闼尚怀同出入,瘴乡深喜独生存。始知去住皆君赐,莫道南迁不是恩。”他在刚到安顺时所写的《宿普利驿》一诗中给他的朋友这样的回答:“檐外雨声连夜响,客边人对一灯昏。州衙荒落知何处,夷俗腥膻不可言。白日尚馀吾道在,皇天应鉴此心存。勤民六事愧难尽,岂有涓埃答圣恩。”
这是他刚到安顺(安顺明洪武初置普利驿,在南关厢)时的思想和精神写照。虽然郁郁不乐,但心里想的仍然是“勤民六事”。他在同知巷的署衙中,一共住了八年。这八年政绩如何,我们不得而知,但从安顺流传的关于肖显的故事来看,肖显的确是个堂堂正正的人。肖显的后人一直住在同知巷。安顺文化学者陈文杰在《文化安顺》平台上介绍过肖家后人的情况。肖家有良好的家风。他们家有三层八间的藏书楼,家藏有大清皇帝敕封紫檀木匾额和丁宝桢手书寿匾等。他们家的子孙,不同社会浪荡之人混迹,当时曾经有人打赌,只要谁能将肖家人骗出一道朝门,就奖给他一两银子,但始终未能奏效。
明弘治元年(公元1488年),肖显升任衢州府同知,这算是明孝宗朱祐樘对他在安顺同知巷效力八年的奖励。弘治四年(公元1491年)又升任福建按察佥事,主管屯田事。但肖显生性豪放、热衷书艺,次年便以年高乞归,回山海关建“围春山庄”颐养天年去了。
肖显不仅在官场上有所建树,文章、诗词也写得好,有《海钓集》《镇宁行稿》《归田稿》等传世。他的诗稿则在《明诗纪事》里有记录。
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肖显的书法,他自成一家,作品广受青睐。最著名的是他为山海关东门城楼所题写的“天下第一关”匾额,已成为当地的标志性文化符号,山海关旅游部门把他题写此匾的过程编成故事,绘制成小人书,以吸引更多的游客。说的是明成化八年(公元1472年),也就是肖显中进士那一年,明宪宗朱见深下旨,要在山海关东门城楼上悬挂“天下第一关”牌匾。山海关兵部主事得旨,决定请本乡新科进士肖显来完成。翌日,兵部主事登门求字,肖显慨然允诺。但他说写这种字,须酝酿一段时间。不几天,兵部主事差人来到肖家,却见肖先生手持一根扁担在院中练武,并未动笔。过了半月,兵部主事又差人前来取字,但肖先生还是没有动笔,只在房中读书吟诗。
日子过得飞快,新上任的蓟辽总督将要代宪宗皇帝来山海关巡视挂匾事宜,兵部主事慌了手脚,赶紧着人拿上大幅宣纸来到肖家。肖显即刻吩咐家人研墨伺候。只见他手持如椽大笔,凝神静气,向纸良久,然后纵情运笔,顿时“天下第一关”五个大字赫然纸上。
兵部主事忙令匠人连夜赶制,并尽快把匾额挂上了城楼。
次日,兵部主事在东门城楼宴请宾客,祝贺立匾成功并准备迎接蓟辽总督视察。酒过三巡,宾主凭栏欣赏新匾,这时肖显发现,急迫之中,刻工竟然将"下"字少刻了一点。但匾已挂上城楼,而这时蓟辽总督已快到城下。情急之中,肖显命人赶紧磨墨,并夺过堂官手中的一块抹布,揉成一团,饱蘸墨汁,用尽平生力气,朝城楼上的匾额甩去。只听"叭"的一声,抹布不偏不倚,正好落在"下"字未刻的那一点上。众人先是目瞪口呆,待看清结果后,无不惊叹:"肖公神笔,巧夺天工!"
这近乎离奇的故事,凸显了肖显书法的功力。这故事在山海关久传不衰,又被游客带往各地。
这就是同知巷的故事,但同知巷的故事远不止这一个。
同知巷里有两个小巷,朝西的巷子叫杀羊巷,朝东的巷子叫豆芽井巷。
豆芽井巷里有一口井,因水质良好,用这里的井水所发的豆芽鲜脆可口,很受市民喜爱,住在附近的居民几乎都以发豆芽为生。豆芽井旁边住有一位寡妇吴王氏,靠发豆芽抚养六个子女成人,市民敬其勤勉,争相购买她的豆芽。于是就有人给吴王氏出主意,说生意这样好,何不多发些豆芽挣钱。吴王氏听后说,如果我多挣了,其他人就会少挣,而他们也要靠发豆芽养家糊口。吴王氏的善良,更加赢得了安顺市民的敬重。
杀羊巷其实并非杀羊的地方,只因该巷为东西走向,阳光总是斜照进巷子里,因此人们称它“斜阳巷”。斜阳巷叫久了,就叫跑成“杀羊巷”了。据文杰的记述,斜阳巷里曾经建有一座“化字塔”,旧时安顺城里但凡有书写文字之纸,即使是写错字的纸也不能随意丢弃,更不能当手纸用,必须放置在自家屋檐下的竹篓里,由三观庙火功道人搜集起来,背到斜阳巷“化字塔”统一焚烧。道人将“字纸”放入“化字塔”后,毕恭毕敬,口中念念有词,大意是“仓颉造字,圣人宣礼”一类,然后点火焚纸,仪式庄严肃穆,一丝不苟,纵然围观之顽童也不敢高声喧哗。“化字塔”建在同知巷跟肖显有没有关系,我没有深究,但这让我记起小时候大人不让我们小孩用写有字的纸上厕所的事来。有一次我问母亲,为什么写过字的纸不能用来擦屁股?母亲回答说,“用写过字的纸擦屁股眼睛会瞎。”其实母亲当时一个字也不认识,但她对文化和文化人的敬重,影响了我一辈子。
如今,同知巷是消失了,但每当忆起少年时候的同知巷,心里总会泛起涟漪。我的正式上学就是从这里开始的,也可以说,我的人生就是从这里起步的。我在一小分部读书期间,除了寒暑假和星期天,几乎每天都要出入同知巷三四趟。即便一年以后升级到一小本部上学了,一小本部虽然设在蒋衙街,但大门还是正对着同知巷,上下学还是走同知巷的时候居多。毫不夸张地说,我几乎认识同知巷里的每一块石板。这质朴的石板路上,不知道留下过我多少脚印,而这每一步脚印,都伴随着我在成长。
(作者 沈福馨)